重遊舊地所見有感

自外婆去世後，我有數年沒回她的舊居了，今次回來遊玩，經過其門前的庭院，陽光剛打進某個角落，不禁勾起我的回憶。該處正是我兒時常坐著的地方，邊吃花生，邊聽著外婆訴說往事，兩婆孫相處融洽，在冬日的映照下，好不溫韾；然而，追憶所及，想到外婆説得投入時，便略有所思，愣愣地張望遠處，我又心酸起來，對自己曾犯的過錯，懊悔不已。

因為父母在香港忙於工作，我十二歲前除在港上學外，大多時也回到內地跟外婆一起。跟婆婆相處的十多年， 她每每在這個庭院坐下與我閒聊時，就有意無意地流露對我外公的思念之情。老人家善忘，總會重覆說著她跟外公過去的事，教我印象深刻。我外婆生於頗富裕的家庭，我的曾外公是賣米的，那時在內地算是顯赫了。婆婆十六歲那年，店舖來了一個年青小店員，跟我外婆很投緣，漸生情愫，不久便戀愛起來，那個年代的這種事，很快便到談婚論嫁的階段。曾外公並不介懷外公寒微的出身，可是，他希望女兒能嫁得一個誠實可靠的男子。於是，曾外公有次偷偷將錢放在外公褸子的口袋裏，欲試探他一下，我外公也不賴，發現袋裏有不明來歷的金錢，便在這個庭園嚷著是誰弄錯了口袋，放錯了錢。就這樣，外婆十八歲那年嫁了給我的外公，一起住在這間屋子裏。

其後他們誕下我的姨媽，再過兩年我的母親也出生了，後來外公決定舉家來香港發展，當日離開的時候，外婆站在門前的這個庭園，回望處處，非常依依不捨；後來她每次跟我說到此處，她神色便黯然起來，我就明白到，她是憶起外公；因為自該次離開大屋後，我的外公就不曾回來，這是因為外婆舉家到香港不及一年，外公便過身。外婆跟外公相處只不過是五六年的光景，此後便天人相隔，上天何其弄人!

一切的事也發生在這個庭園，難怪婆婆憶及相關的人和事，自有一份神傷。

婆婆很疼我，聽媽媽說，我出生不久，外婆已不斷說我很像外公。也許就因這樣，外婆對外公那份思念逐漸投放在我身上，多年的情感和精神亦全然灌注在我的日常生活中，對我的照顧無微不至。然而，最遺憾的 ，是我親手戳破了婆婆的夢，剪滅她的思念。

有次，我想買一件玩具，心知在港的父母一定不會給我，我便偷了婆婆的錢去購買。被揭發的那一刻，我站在庭院垂頭向外婆認錯，婆婆沒有狠責我，她眼神只有失望，凝望著某個角落，喃喃自語：「你公公不會這樣……」。那一刻，我才恍然醒覺，自己種下了大錯，我竟為了一只玩具，要婆婆交換出後半生的寄託，令她情感無所依歸，教我情何以堪！這亦是我有生以來最難過最自責的事。

自此之後，偶爾會聽到她在庭院惋惜地說:「公公你還要繼續等我呀，我的命硬，死不去，不知何時才能找你，唉⋯」聽到外婆如此思念外公，想到我的過錯，我就有一陣絞痛，外婆得説話像抓住了我的心，我不期然隨著她的思念悔恨自己起來。

數年前，婆婆過身，也許是一種逃避吧！自此之後，多年來我也再沒有到過外婆的故居，我害怕看到那個庭園，每一個角落也似在質問自己錯失的童年般…….令我自責非常。前一段日子，聽到香港會下雪，滿心期待，只因曾聽說，每年下著初雪時，一旦誠心告解，便能得到寛恕，更何況香港是從未下過雪，我是熱熾期待著的，祈求婆婆對我的原諒。

這個假期，終於鼓起勇氣重遊這庭園舊地，看到眼前每處景象，難免興起一番感受。晚上回到旅館休息，在夢中，看見一位健碩的男子站在庭園中，他情深款款的望著某個方向，遠處有位女子，急促地走過來，神色殷切，喜悦地徐徐放慢腳步，靠近該男子。然後，那男人憐愛地說:「我在這裏等妳久了。」女的說不出半句話，只欣喜地啜泣著。